王书杰
（1957— ），北京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一、二届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术委员会副主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美展评委，第一、二、三、四届全国（宁波）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评委，中国美术馆展览资格评审委员会专家，北京大学贾又福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李可染画院研究员。曾任中央美术学院继续教育学院院长、燕郊分院院长、中国画系副主任。
张昊
（1990— ），黑龙江富锦人，成都大学美术与设计学院讲师，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美学博士，中国壁画学会会员，（全国）高等美术教育学会会员，中国工业设计协会会员。
张昊：王老师，您曾任中央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央美”）中国画系副主任与继续教育学院院长，又是第一届、第二届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术委员会（以下或简称“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副主任。作为当代中国美术教育家和画家，您见证并推动了国内近年来综合材料绘画的蓬勃发展。您早年是中国传统绘画出身，曾出版了多部传统绘画学术著作。您怎样看待当代综合材料绘画与中国传统绘画材料技法之间的关系？
王书杰：我的艺术之旅始于对写意画的探索，而后受家庭氛围的熏陶，逐渐对矿物质颜料产生了浓厚兴趣。在央美任教时，我专注于中国传统绘画技法的教学。后来，胡伟老师从日本深造归来，创立了材料技法工作室。我也有幸承担了其中一门课程的教学任务。
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天然矿物质材料，深深烙印着古老的历史和文化印记。这些材料色彩丰富、质感独特，背后蕴藏着古人对自然与宇宙深深的敬畏和理解。因此，选择和应用这些材料并非仅仅出于技术考虑，更多的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对艺术精神的追求。
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和社会生活的日益丰富，绘画的题材、体裁和风格也变得越来越广泛和多样化。传统绘画材料在新的艺术观念下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艺术家们开始用新材料、新技法来表达新的主题和情感，形成了多元化的绘画语境。这种尝试和创新，既是对传统的致敬，又是对现代社会的回应。因此，综合材料和表现手法的运用，已经成为当前绘画技法拓展和形态转变的重要手段。在这个过程中，继承传统与突破创新之间产生了矛盾和冲突，但正是这种矛盾和冲突，推动了绘画艺术的不断发展和进步。
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材料和技术都是为艺术作品的内涵服务的。我们不能盲目追求新奇而忽略了作品本身的内在需求。否则，就会陷入“为材料而材料”的误区，从而失去艺术的真正意义。因此，在挑选和应用绘画材料时，我们应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不断进行探索和创新。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延续和发扬中国传统绘画的精髓，创作出更多具有时代特色和艺术价值的作品。
王书杰 《苍岩柏韵》 90cm×15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19 年
张昊：您曾作为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的副主任，深度参与了其成立与发展的各个阶段，提供了诸多专业的见解与经验，与其他专家一起为综合材料绘画艺术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贡献力量。作为亲历者，能否简述一下近年来综合材料绘画的发展历程？
王书杰：2010年，中国美术家协会组建了综合材料绘画与美术作品保存修复艺术委员会。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美术界对这一新兴艺术形式的高度重视。当时汇聚了来自不同绘画领域的众多专家，展现出一种跨界融合的特性。这也为艺术家搭建了一个积极探索、勇于创新的展示平台。在中国美术家协会的悉心指导下，特别是在胡伟主任的带领下，我们齐心协力，致力于推动综合材料绘画的蓬勃发展。
当我们最初承担这项工作时，面临的挑战比较艰巨。在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的成立过程中，综合材料绘画作品所蕴含的独特性质是大家共同关注的焦点。于是，综合材料艺委会成立后推出了第十届中国艺术节“综合材料绘画特展”，“回望中国——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综合美术作品展”，第十二届、十三届全国美展，第一、二、三、四届全国（宁波）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等一系列全国性展览。可以说，综合材料绘画担当起了推动和发展当代艺术表现的时代重任。
关于“综合材料绘画”的定义，是否仅是将多种材料简单堆砌，即可称之为综合材料？这样的理解显然过于片面与肤浅。我认为，真正的综合材料绘画应追求材料间的相互融合、渗透与融通，使它们不仅能够在物理上共存，而且能够在艺术创作中达到和谐共生的境界。在此过程中，材料本身虽不可或缺，但绝非核心所在。更为关键的是艺术家的艺术主张、探索方向以及作品艺术性的具体呈现。这些深层次的艺术追求，才是综合材料绘画的灵魂所在，它们决定了作品的价值与意义。因此，我们不应仅仅将注意力放在材料的堆砌上，而应深入探索如何通过材料的巧妙运用，来传达个人的艺术理念，展现独特的艺术风貌，使作品成为具有深刻内涵和高度艺术性的创作成果。
经过这十几年的发展，综合材料绘画也取得了突破性的成绩。在成功举办多项国家级大展与学术年会后，综合材料绘画不仅在社会中赢得了广泛且深远的知名度，而且积累了越来越高的人气，逐渐受到了许多人的欢迎与喜爱。此外，在人才培养方面，通过举办培训班、研讨会等活动，为年轻艺术家提供更多的学习和实践机会。当然，发展过程中可能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这也是正常现象。综合材料绘画作为一个新兴的艺术门类，还需要反复在实践的过程中不断完善。
王书杰 《融 - 合》 240cm×20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12 年
张昊：近年来，综合材料绘画领域持续繁荣，国家级大展、学术盛会和各大项目层出不穷。审视其发展历程，这股蓬勃的浪潮背后，是否也悄然浮现出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与挑战？
王书杰：近年来，展览中的综合材料绘画作品展现出一定程度的雷同性与同质化趋势，且存在过度追求材料而忽视艺术本质的现象。究其根源，在于综合材料绘画的广泛内涵与外延尚未被艺术家们充分领悟与掌握，导致他们在创作过程中未能深入挖掘其内在精髓。加之综合材料绘画展览风格的影响，比如哪种作品得了奖或入了选，后续的艺术家便趋之若鹜，以求得入选。此外，地域元素影响也很重要，如一个地区会产生诸多类似的作品。
我接触了许多这样的艺术家：他们往往只是简单地将各种材料堆砌在一起，却未能形成一个清晰的形态或风格，仅仅赋予了这些作品一个听起来很高级的名字，就称作是综合材料绘画。冯斌老师也多次就这个问题进行警示，强调作品的核心应在于其表达与观念，而非仅仅是材料的堆砌。因此，我们倡导在材料运用上，虽然材料新旧各异、种类繁多且无明确界限，但是其核心在于服务作品。材料与作品应该有机融合，而非随意拼凑。每种材料都应旨在提升作品的艺术韵味，强化作品的主题表达。通过精心选择和运用材料，创作者能够创作出更具深度和内涵的艺术作品，使观众能够深刻感受到作品所传递的思想和情感。
我深信，同质化倾向及材料堆砌等弊端，实乃综合材料绘画演进过程中难以避免之阶段。我们需在有限之融合与容纳空间内，赋予其充分的发展时间，并促使其不断实现自我完善与提升。诚然，这些问题的解决非一朝一夕之功，需以长远的视角进行审视与推进。
王书杰 《悟》 60cm×5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21 年
张昊：综合材料绘画日益丰富多元。回顾近年来的诸多国家级综合材料绘画展览，在题材与主题选择方面虽然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开放性与创新性，但是否也形成了一些固有的特征？
王书杰：有个议题值得我们深入交流。审视当前国家级综合材料绘画大展的现状，不难发现，人物题材的表现相对匮乏。这构成了展览中的一个薄弱环节，亟须我们共同关注并努力提升。我们也特别期望以后的参展作品在人物表现层面能有些突破。大家或许认为，综合材料绘画的重点在于形式语言的丰富多样，但我们认为这并非评判其优劣的唯一标准。因此，综合材料绘画的人物表现也成为我们经常讨论的问题。
在人物表现方面，首要难题在于如何精准捕捉并塑造人物形象的内在结构。再者，利用材料来生动展现人物形象实为一项挑战，这导致不少人在面对人物题材时有所退缩。即便是我们自身，在创作过程中也会遇到类似的困扰，特别是在刻画人物面部特征时，如对细微的表情变化与材料质感的把握，以及粗粒感与细腻肌肤的对比等问题，都显得尤为棘手。
早期胡伟老师班里的几个学生，人物画得非常好，包括材料的介入、整体艺术水准等方面也都很不错，但是这些学生后来因为各种原因，都不再进行这方面的创作与探索了，十分遗憾。其实早在2011年，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曾举办了“回望中国——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综合美术作品展”，当时人物题材的作品还是占据了很大部分，而且面貌丰富。只不过这两年，可能大家更注重材料的表现。但我坚信，这一过程需要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必须给予其充分的适应时间。
目前，众多艺术家正在致力于解决形体的塑造问题，同时，他们也在积极探索材料的介入方式，以期在这一领域做出贡献。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号召大家去创作以人物为主题的作品，并非一句简单的口号。这背后涉及诸多复杂的艺术实践与理论探索，需要艺术家们付出大量的努力与心血。尽管如此，我们仍应鼓励和支持艺术家们在这一领域进行更多的尝试与探索。通过不断的实践与创新，我们有望在未来看到更多富有深度与内涵的人物主题综合材料绘画作品，为艺术界注入新的活力与灵感。
王书杰 《尘封——时空的世界（2）》 150cm×15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15 年
张昊：您曾任央美继续教育学院的院长，多年来深耕于教育的沃土之中。能否分享一下，在艺术人才培养方面，您所积累的宝贵经验与深刻体会？
王书杰：在担任继续教育学院院长期间，我基于学院人才培养的核心理念，明确倡导了一项主张：我们并不刻意追求培养出“高大上”的大艺术家，而是将焦点放在提升学生的就业竞争力与实践能力上。这样的定位旨在确保学生在毕业时，不仅拥有扎实的专业技能，而且能迅速适应市场需求，实现高质量就业。
所以，我对学生一入学即限定专业这件事持反对态度，因为这种做法可能会对学生未来的成长与发展造成过多的限制。我更加推崇本科阶段的通识教育，引导学生广泛涉猎不同领域的知识，培养他们的通识运用能力以及艺术实践能力。因此，我认为“融通”是一个极好的词汇。如果可以为学生提供一个更广阔的领域，他们就有机会在其中找到适合自己、适合未来发展的方向。当他们从学校毕业以后，也能迅速地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立足点。
王书杰 《尘封——时空的世界（3）》 240cm×13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21 年
张昊：您长期奋战在教学一线，培养了大批优秀的学子。能否分享一下您在教学中始终坚守并贯彻的教学理念与体系？
王书杰：我现在教授的课程是中国传统壁画材料技法。为了让学生们在仅有的五周课程内深刻领悟中国传统壁画的精髓，我们需要从基础的地仗层入手，详细阐述地仗的概念及其制作技艺。紧接着，我们将追溯壁画的历史脉络，剖析其发展历程中的关键节点，以及这一过程中所蕴含的丰富文化内涵。通过这样的教学安排，学生们可以对中国传统壁画有一个全面而深入的认识。在教授了中国传统壁画的色彩运用以及贴金、描金等高超技艺后，我们还要探讨各地传统壁画的不同形式：自克孜尔到敦煌，再到陕西、山西、北京及河北，地域的变迁如何深刻影响了壁画风格的多样性。
为了在未来的创作中汲取灵感，我们必须深入理解这些艺术背后广阔且丰富的文化内涵，而非单纯地了解一项技术。通过此类课程，众多学生对未知的探索热情被显著激发。这种强烈的探索欲促使他们在艺术表达上更加勇于创新，敢于尝试不同的创作手法，进而创作出形态各异的艺术作品。因此，我坚信为学生提供一个更为广阔的探索空间是至关重要的。这样的空间不仅能帮助学生构建丰富的知识储备，而且能显著提升他们的实践操作能力。
王书杰 《尘封——时空的世界（4）》 50cm×50cm 综合材料绘画 2021 年
张昊：随着科技的飞速跃进与人工智能的日益成熟，众多传统领域正经历着深刻的变革与更新。在这样的数字化浪潮中，您认为AI技术将如何冲击并撼动传统绘画艺术的疆界？
王书杰：我自觉年岁已高，对当代新兴技术了解不深。常有学生向我展示他们的AI创作成果。比如，只需提供一系列照片或图片，AI便能根据需求生成所需内容。然而，我也相信传统绘画的一些精髓是AI无法完全替代的。一个是作品的温度。这个温度不仅在于其精湛的技艺，更在于那份匠心独运。这使得每一件作品都蕴含着匠人的情感，能够传递出温暖人心的力量。此外，不同艺术家的情感表露方式各不相同。就像全班每位同学面对同一对象绘制一幅素描，会因为各自的观察角度、情感投射及艺术理解的不同，创作出风格迥异的作品。这恰恰体现了人类创造力的多样性和独特性，使得每一幅画作都成为无法复制的独特存在。同样，不同的老师拥有各自独特的授课方式，每个人在授课时关注的细节和刻画的重点也不尽相同。
相对于我们这些单独的个体，AI能够集合所有人的优点，将各种正确的观点汇聚在一起，从而创作出既完美又可能超越我们想象的作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这样完美的创作，也可能存在某种程度的瑕疵，因为完美本身就是一个相对且不断追求的过程。因此，正是这些不完美之处，才使得细节的刻画成为艺术家情感的流露。即使一切都能够被精细化生产所取代，我仍然认为任何技术都无法完全替代这种手工绘画所蕴含的情感和独特性。所以，在绘画的过程中，我们依然需要保持信心，相信这种艺术的魅力是无法被机械复制的。
